清晨的寒露凝住了微微撩人的风，三两只乌鸦骤然飞起，发出聒噪而难言的叫声，令人心头没来由地烦躁。

　　“两具尸体都已经验完了，正是倭寇的作案手法。”年过半百的仵作垂着眼说着，倒是惊破了大清早江边的静谧。

　　“我就知道肯定是倭寇！这样残忍的手段！除了那些天杀的浪人，谁会干出这样的狠事？这到底是有多大的仇啊！”一个头戴六瓣布帛，身穿青衣，外罩红布背甲的虬须大汉忍不住破口大骂。很明显可以从衣着看出，他是一个捕快。

　　天刚刚亮的时候，就有人惊惶地跑到县衙里报案，说是江边杀了人。宁捕头便匆匆带了人来查。果然见了这般血腥的场面。

　　现场躺着两具尸首，死状极其恐怖，被凶手剖腹之后血流了一地，怒目圆睁，显然是死不瞑目。两人身上倒是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，也长得面生得很，显然不是本县人，像是江湖上的闲散人士。倘若找不到人领走尸首，只怕义庄又多了两具弃尸。

　　宁捕头也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，国字脸不怒自威，当然，更让人害怕的应该是左脸上的一道狰狞的伤疤，几乎贯穿了大半张脸。他站在原地，沉着脸不置可否。

　　一个也是捕快打扮的瘦弱少年忍不住开了口，“不对，不是倭寇干的。”

　　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，他稳步走上前，没有因为场面的残忍而恶心干呕，实在不像一个年轻人的做派。他轻轻扯下系在其中一人腰间的挂牌，放在手中掂量了两下，“比起这勘合，金银珠宝对倭寇来说压根不算什么，会有哪个倭寇会只想着杀人而忘记取走他身上的勘合？”

　　勘合就是大周与岛国的通商牌，只有手中持有勘合才能与大周进行合法贸易往来。但是大周在勘合的发放上有着严格的程序，如果没有关系和能力，倭人想要拿到勘合也是极为不容易的。

　　既想要与大周经商赚钱，又没有能力拿到勘合，便只能走黑货这条路了。但是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？大周打击走私极严，于是许多倭人便成了倭寇，走私杀人，无恶不作。

　　“还有，我觉得他们是从金陵来的，你们看他们的靴子，看起来款式简单，但是鞋底有个金秀阁的印记。这是金陵最大的制靴坊，别无分号。”

　　众人皆沉默下来，很显然，少年说出了问题的关键。反倒是宁捕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，对其他人说，“先带回衙门，真相如何，还需要再查。”

　　“阿爹，你明明已经看出那两人不是倭寇所杀，为何一直不愿意发声？”

　　宁捕头洗完了手，一个打扮清秀的姑娘便从屋内钻了出来，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。仔细瞧那姑娘的眉眼，竟与清晨时那个病弱少年如出一辙。只是换上了姑娘的打扮之后，总算不会显得太过单薄了。

　　这姑娘，就是宁捕头唯一的女儿，宁不篱。清水县上的人都知道，这宁姑娘自小跟着宁捕头长大，不会女工，不懂琴棋，不通书画，倒是断案的本事极高，像是继承了宁捕头的衣钵一般。于是县老爷也就特允了宁不篱，作为清水县的一名小捕快。

　　不管怎么说，捕快也算是公职了，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，便是一个捕快，也是有不少人想要巴结的，虽然谁都不希望捕快上门，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。要是没一点本事，也不是谁都能当上捕快的，更何况宁不篱一个姑娘。

　　但说实话，这乡里乡外，也是没有一个人羡慕她的，姑娘家家，做的却是见血的勾当，只怕是命太硬，于夫家不利，更何况这抛头露面的，有点脸面的人家都是不愿意娶回家的。

　　这宁不篱，以后的婚嫁算是毁了。

　　纵使别人不会当面说，也不代表人家不会在背后议论。

　　宁捕头的脸色依旧阴沉，仿佛案子中的疑云都聚集在了他脸上，他狠狠地拍了桌子一巴掌，“你啊你，还是这么鲁莽，你爹我自然有不能说的理由，你却非要自作聪明！”

　　“爹，难道这案子还有什么隐情……”

　　宁不篱虽然冲动，但该细心的时候定是细心的，否则也干不了捕快这精细的活计。老爹对她一向亲和，难有这般恼怒的时候，虽然宁不篱还是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，却还是咬着唇问了。

　　宁捕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，仿佛眼角的皱纹都深了一些，原来的愤怒柔软下来，化作几分无奈，几分温情，“我知道你向来嫉恶如仇，眼里揉不得沙子。但是人生在世，又怎能不装几回糊涂呢？若这只是简单的杀人案也就罢了，但这事儿可不是你我能够管的，一旦牵连进去，再想要脱身，就难了啊……”

　　“所以阿爹就因为害怕凶手的势力，算一笔糊涂账吗？阿爹，县里的人都说你曾经是拼命三郎，就没见你害怕过什么，怎么如今这么畏畏缩缩的？”

　　“既然本身就是算不清的账，何必算得清清楚楚？那几人背后的人肯定也是放弃了他们。倭寇本身招人憎恶，多杀两个人也只是多杀两个人，于他们也没有太大的损害。以前我教你的是捕快本事，如今我教你的却是为人之道！”宁捕头突然严肃起来。

　　宁不篱也板起了脸，在某种程度上，她的倔强比起宁捕头来有过之而无不及，“阿爹，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，但是我也有我的原则。既然这个案子不能不了了之，咱还是打起精神查吧。我去呆子那边看看。”

　　她转身就走，显然是堵了气。也只有在这时候，才显出半点女儿娇俏的本色来。

　　宁捕头没有拦她，只是望着她的背影，也许是黄昏的光影浑浊，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莫测。曾经他也无所畏惧过，但是如今他已经害怕了，倒不是害怕那些人的手段，而是怕宁不篱。

　　他已经为别人卖了大半辈子的命，也只剩下小篱这样一个念想。人啊，往往是有了什么舍不得的东西，才会变得软弱。